從熱鬧的台南市區前往左鎮約要花上四十分鐘車程，路程中，原本擁擠的建築物變得零星，取而代之的是開闊安靜的鄉野風景。想到左鎮，人們記憶中容易連結起的是植被稀疏的惡地景觀，殊不知在層層疊疊的丘陵間，有座不斷噴發教育熱情的實驗室──左鎮國中。多年來該校藉由投入戶外教育與資訊科技教育，翻轉學生學習，除了帶動區外學生不辭遠途前來就讀，也不斷引起政府單位、高等教育機構與新聞媒體的關注。但在激賞鼓勵之餘，我們還能從左中學到什麼呢？我們想知道這股教育熱情如何點燃，它曾得到哪些幫助、如何持續、又面對著哪些困難，以及它帶給了學生什麼樣的生命感動，又為臺灣由下而上的教育改革，作了什麼見證。

近年來有專家學者認為，有必要凸顯戶外教育之於「實現新課綱三面九項素養目標」的重要性，對此，蔡校長卻在左中的戶外教育實踐裡，展現出更進一步的、對教育本質的思索，並從中確認戶外教育的重要性。對此，校長分享他個人認為國中階段學生應具備的核心能力，包括：

請學生「找資料」在現今學校裡不是罕見的教學方式，但在左中，找資料的工作卻是嵌埋在必須對他人負責、結果一翻兩瞪眼的學習任務當中。例如在單車課程裡，學生得學習從無到有自行規劃行程、負責向全校學生導覽；在登山課程裡，學生也得預備內容向他校學生解說。對此，曾有學生分享：

環島活動……很多東西不能拖延，尤其是路線要比膳食、住宿還要更早出來，因為路線沒出來，膳食不知道在哪找吃的，住宿不知道在哪住宿，路線畫完後還要算時間，完成了路線圖還要給老師檢查，常常被退件，……在完成路線、火車票後，最後還要統整膳食、住宿的資料，統整完後，路線還要將中晚餐、住宿地點做路線微調，當完成定案的時候，覺得很有成就感（蔡○○，108年單車環島課程）

換言之，在左中，學生之所以收集資料是為著解決真實問題，這問題除了營造具壓力的情境，學生也能直接感受自己工作成果的好壞。此外，也有一些學生是因著學校提供的多樣課程開啟興趣，從而自發地收集資料，例如先前提到、原本學科成績不佳但熱衷於無人機操作的那位學生，他為了更多了解無人機，不僅學會讀懂簡體中文的相關資料，在校長鼓勵下，他也進一步閱讀英文資料，校長說：「後來他畢業的時候，他英文……及格。要給他養成一個習慣，讓他想辦法就對了」。

當然，學生收集完資料後還得歸納重點，以及懂得分辨資料真偽。這項受蔡校長重視的能力，是藉由學生得將資料收集成果向師長報告、師長進行檢視與提供建議的方式，以及學生不斷的公開發表──包括參與會議討論、進行導覽解說──中逐漸培養起來。其中，盧主任便對學生表達能力的進步有明顯感受：

如果說有嘉賓訪校，……像上學年我們蠻多其他學校來做我們的課程，看我們學校的課程，這個時候他們就可以出來講，這個是OK的，他們有經過這樣的訓練之後，他們講課，講給別人聽，……我們是覺得OK。……如果我說他之後在大學要報告，可能就會有用到這樣的能力。……我覺得有看到學生的成長，……我覺得學生成果都很好，而且每次單車回來，我們都會做一次檢討，我覺得那個過程其實算蠻享受的啦，因為你就會發現說，慢慢地，學生一開始不怎麼會講話，然後他們慢慢學會講話，學會把自己的東西講出來，就是可以一次一次看到的改變。

左中的學習任務除了能提昇學生自我學習能力，另一讓人印象深刻的特色，就在提供學生扮演團隊一份子、與他人合作的情境與經驗。對此，蔡校長分享此種訓練的內涵包括：（1）主動性──「他能夠在需團隊需要他的時候……適時地跳出來」；（2）聆聽意見──「當你的意見跟別人不同的時候，能仔細認真聽別人的意見」；（3）整合不同意見產生最佳方案──「不是要辯贏別人，而是仔細聽別人意見，然後整合出一個團隊最佳的方案」。而綜觀左中的戶外教育課程，蔡校長認為單車環島最能讓學生得到相關訓練；即透過學生自行規劃行程與過程中每天召開的檢討會，校長慢慢讓學生體會在團隊中，不能自私，反倒要以團隊為重。對此參與學生曾說：

環島這項課程……要我們懂得團隊合作，……環島讓我了解到不要因為自己的自私而害了大家，……雖然途中被罵了很多次，但很謝謝那些師長們，因為有你們幫我指出我錯誤的地方，並且告訴我要如何修正改過（蘇○○，108年單車環島課程）

對此，最戲劇性的案例，或許是最近一次的環島──為要讓後勤車在之後的環島行程裡有足夠空間供行程中出狀況的學生搭乘，因此必須忍痛讓三位身體已明顯不適的學生提早回到左鎮。校長回憶：

那三個一直哭，哭得要死，……但是他們可以理解我的決策。我有跟他講，不管你們怎麼咒罵我，校長就是這樣決定，然後[他們]那天晚上一直哭哭哭，哭到眼睛整個腫起來。但是車隊環島回來那一天，他們在[校門口]這邊等我們。我們沒有通知他，但是他們會在網路上跟我們的孩子訊息交換，……了解車隊什麼時候到，他們就在這邊等他，因為他們是屬於同一個團隊。

蔡校長認為，透過這樣的課程，「你讓他參與進來……以後，他們才會形成這個文化，他有這個文化跟概念以後，以後他在出社會的時候，對公司的貢獻會比較大。……相對的，其實我覺得這個世代，這種傳統的制式學習，它沒有辦法給孩子提供這些東西。」

在蔡校長的分享裡，我們也發現他對培育學生面對挑戰能力的重視，他認為教育不該只是知識的傳遞，卻應幫助孩子成為更好的人，能面對多變的社會與世界。但如此體會，是在校長看似順遂的人生與真實教學現場相互碰撞後才產生的。校長說：

我以前沒有在爬山的，……我以前是傳統的訓練體制出來的，我超級會考試的，然後呢，我一直認為我考100分，人生就超美好，所以我很專注在考試，我是一個很棒的考試機器。……但是，我其實在……後來進入學校教育職場的過程中……有很多疑慮，……我懷疑我這個東西到底是不是教育？我們到底要訓練什麼樣人才？所以慢慢……進入教育現場的時候……反思以後，你才會慢慢去了解，傳統的教育方式有哪些問題。

無可諱言，學校環境是相對封閉的，縱然學生也能在其中體會成功與失敗，獲得與不同成長背景、性格的同學們相處的經驗，但這些經驗都可能帶來過於片面、過於簡化的理解。而為了在這歷史久遠又影響廣泛的問題上有所突破，校長於是運用了戶外環境。他看重的是戶外教育能反應「現實」的特質，而為此，學生必須不斷修正、學習提出改善方案：

你看看我們的戶外教育課程，天候變化很大，你必須要學習面對它，像我昨天放影片給我爸媽看，他們問：你下雨天還要騎哦？……沒關係，我們已經做好下雨天的準備，所以我們繼續前進；也就是說……問題不在於天候，……問題在你有沒有準備好面對雨天路況。你要讓孩子了解，不是說遇到下雨就停嘛，遇到困難就停，就像遊戲跳關嘛。我們要教導孩子，你可能會遇到下雨哦，那你要怎麼處理？……所以其實要教孩子的是……理解這個世界是多變的。……人生本來就多變無常，這是正常的。……所以戶外教育最棒、最吸引我地方就是它多變，然後你要做好萬全的準備。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大自然的現實就考驗你了。

……所以我們在做長跑訓練，做其他體能訓練的時候，我從來不檢查學生有沒有跑幾圈。要登記？不用登記，為什麼？因為我準備要讓大自然檢驗你，你沒有準備好，山會告訴你，在上山我就笑你，跟你講要多練嘛，多跑幾圈嘛，你就會不好意思，所以我們的練習從來不用監督的，為什麼？因為他知道不要到時候上山漏氣給同學看。用大自然的考驗，告訴你要務實。反過來說，我們的紙筆測驗的訓練方式，已經讓孩子們習慣……做表面，作假，然後呢，表面過關了以後，他就以為就過關了，沒有啦！還有現實環境要過。所以你可以看到我們其實藉此讓學生……面對著這些不同的環境變化……學會做好面對的準備，……習慣這種多變，從容應付。

校長老師希望學生具備面對挑戰能力的心意，確實傳遞到了學生身上，對此，曾有參與單車課程的學生寫下心得：

在這課程裡，讓學弟妹們學習到從初期的規劃到實際狀況時，往往都會發生意料之外的事，考驗他們事前準備是否完備和當下的臨場反應。剛開始可能會做的不好，這都是正常的，有老師及學長的教導，在每次的教導中獲取教訓，知道下次該怎麼做會更好，讓課程能順利的進行。經過多次的訓練，每個人做事的態度也有所改變，在每天的檢討會中也慢慢減少要檢討的事項。看著每天紀錄的畫面，有開心、有疲倦，這些都是人生中的一個回憶。（畢業學長林○○，108年單車環島課程）

而也有一路陪伴孩子進行單車課程的家長，寫下了這樣的心得：

從左鎮到墾丁來回355K的單車之旅……這三天我的孩子經歷了兩次抽筋、ㄧ次摔車，但他還是在最後克服了，過程中看著他們互相鼓勵互相協助與關心，心裏真的好感動好感動（學生家長，106年單車半島課程）

跟著孩子這些天下來，早上要早早起床，開始每天的跟車行程，經歷下雨、天氣炎熱、摔車受傷的、看著他們因爲做錯事，沒把自己份內工作做好被責罵，一天比一天進步、改變、每一個孩子真的都成長了，當騎車回到左鎮的當下，媽媽的眼淚真的差點掉下來，心中的感動真的無法用言語來形容（蘇○○媽媽，108年單車環島課程）

蔡校長認為，倘若臺灣教育重視上述能力的培養，那麼在國際上的表現以及領導地位理應更勝今日，然而，改變的腳步是緩慢的，並且有時候現行的教育「它所能產生的只是一個表面上……的能力……不是實際的能力。」校長又說：「其實很多東西，人跟人之間，你沒有辦法用講述……或者是文字讓你理解，他必須有這個生活經驗跟體驗」，因此，左中運用戶外環境所提供的多種學習任務，便顯出重要性來。

而論到戶外教育所能帶來的實際影響，盧主任認為它主要展現在學生自信心、責任感、學習動機的改善，對此他分享道：

其實剛來這所學校時就是覺得說，這邊的學生都沒有一些動力，我們講上進心，對，所以想說那這樣的課程是不是可以讓他培養一些……動力出來，想要去挑戰的一個心態出來。因為我在我來的第一年，第二年，就算南一中、南二中等學校都有提供本校一個保障名額，但都沒有學生去讀南一中，或者是比較好的志願，……但都沒有學生願意去讀，因為他們覺得他們不想，……他們的心態上就是覺得說，反正我去一定死，對，他就是這種心態。所以他們不會想要去試試看，去挑戰。……但開始推動這個課程……之後，真的是有學生去挑戰，而且越來越多。……他們想要去讀高中，去衝。

此外，或許家長的反應也是戶外教育效益的參考指標，即近年來，已逐漸有外地學生因著左中富有特色的辦學方式，選擇就讀該校，並且這類學生的人數約莫已達到總人數的三分之一；如今，令教師煩惱的事情反倒是學校設備與人力如何趕上學生成長的速度。對此盧主任說：「在我進來的那一年，好像才四十幾個人，然後隔年降到三十九，……跟現在六十八個人帶出去差很多」。蔡校長認為，這除了是家長對「這個地方可以協助他的孩子」的認同，也是戶外教育成果的證明：

像我們這邊……做到家長很支持，然後現在學區外過來這邊，超支持的！我都沒有在跟他們募款，其中有一個家長……在新市區，……他跟我們環島完了以後，他就捐了五萬塊給我。然後那個……家長擔任家長會長的國小校長跟我講：你知道嗎？……我們會長捐五萬給你，我說：對啊，我有跟他感謝。他說：你知道嗎？我們這邊……家長會會長也不過捐給學校五萬塊，……我說：啊？……他竟然也交五萬給我？我的意思是說，這間接證明，我們其實這種課程獲得家長高度肯定……對孩子質性的變化，非常明顯強烈。

長遠來看，蔡校長相信任何學校與教師若能有耐心、花時間慢慢經營戶外教育，從小眾、社團做起，之後將漸漸讓教師、家長看到戶外教育所能帶來的學習動機與能力的改變，進而慢慢地「由偏鄉學校推動到市區大型學校」──他相信，最在乎孩子學習的家長，能漸漸形成一股壓力，帶動學校跟著改變。

然而，蔡校長坦言，想要把這核心工作做好實在相當費力，因為現實上仍有許多表面績效需要應付，「可是我們做了太多表面績效了以後，容易忘記怎樣真正地去做教育這件事情。」「大部分基層學校，是等你叫我做什麼，我再做就好，這就是目前的態勢」，「大部分人還是走比較保守的方式」。而即便是戶外教育這種根本上希望翻轉教育哲學的進步思潮，校長認為，大部分學校態度仍是「你（長官）逼著我（學校）一定要做，我就會配合你（做做樣子）。」就此而言，戶外教育的推動若無法回歸對教育本質的思考，還是很容易出現消極應付的情形。

更進一步說，蔡校長認為，政府所推動的教育政策，通常都基於某種理論架構，然而第一線的教師為要在這理論架構中呈現成果以令人信服，從而獲得持續支持，現實上得花費許多時間進行文字編輯與整理。然而，每個人的時間都是有限的，常常顧得了成果產出，就很難顧得了學生學習狀態；在實務上，這可能就會讓「以學生為主體」的理念，打了折扣。

這樣，當上級單位提出各項要求，例如拉長戶外課程時間、提供學習單、評量後教師給予回饋等，這些都不是做不到，但它們對教師時間心力的剝奪，卻間接讓學生失去了很多學習機會。蔡校長說：「計劃很多的時候……老師會綁在電腦前面，然後他就沒時間去關心孩子們，學校資料可以做得很漂亮，可是沒有意義啊……老師也會覺得這樣也很沒有意義，沒有成就感，老師的成就在於他們對孩子的付出跟關懷，得到孩子的回饋。」

此外，長久以來由上而下的要求，也可能讓學校端習慣以最小幅度調整，追求「符合規定就好」，來應對教育政策的更迭。但此種「符合規定就好」思維，蔡校長認為，卻也讓教育現場進步的幅度快不起來。相反的，校長相信，如果教育是由下而上的話，教育進步的動力會非常強。

而這也正是蔡校長採取的進路，他認為要期待戶外教育的長遠進展，「耐心」經營教學團隊是其中關鍵。他指出，戶外教育必須從改變教師的認知，進而整合，令其成為例行性課程做起。不過，想要改變他人，則必須從自身做起，身體力行。因此當校長開始提倡戶外教育時，先前提過，毫無戶外活動背景的他，必須比任何人都投入其中。校長說：

其實我考校長很順利，因為我提出我的觀點跟想法的時候，口試委員、教授們非常認同，所以我很幸運一次就上了。然後我上了以後，我覺得說應該做我該做的部分，但是你如何把你的理念跟現場去做連結，事實上需要時間磨合。……我是一個有耐心的人，因為我知道需要時間，不要急功躁進，不要感覺要搶績效。所以我一開始就跟我的團隊講說，我不是一個愛績效的校長，但是我重視的是學生本身的改變，我們要怎樣去協助他們。……磨合，……慢慢慢慢，這些做法跟想法，其實要透過時間讓大家看出校長是個什麼樣的人，然後我們的推動才會務實跟紮實。

……我的轉變幅度很大，因為我大學同學看到我這樣以後，他說，你根本就不是我大學認識的蔡宜興，完全不是。……我認為……身體力行對我……推動我的教育理念……實現我的教育理想，……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我會做戶外教育，而且我會很努力去推動，我會身體力行去實踐，告訴我的老師團隊，……我不只是叫你們去爬山，我也會一同參與課程，我不會在學校等你，不會。單車，我也跟你們去騎，我也不會在學校等你，不會。我要去親身體驗這個課程，從頭到尾，了解你們面臨的困難，了解學生面臨的問題，然後才能夠去解決課程問題，讓戶外教育課程可以持續推動執行下去。……這是我個人的個性啦，我是覺得做起來，現在覺得很棒很舒服，……因為它是可行的，而且是可以檢驗效益的。

教育的本質為何，有時是人們避談的大哉問。但在近代強力推動教育普及的潮流下，一代代孩子受教育影響的時間不僅精華，甚至還長達人生的七至八分之一，在在顯明我們有認真回答這大哉問的必要性。

但要由誰來回答呢？在臺灣，位於恬靜的新化丘陵間的偏鄉學校接下了這個挑戰，他們試著用富有挑戰性的戶外教育來推行自己的理念，並已經以一個接著一個的、紮紮實實的步伐，證明如此辛苦、用生命影響生命的教育實踐能在學生心中留下什麼一生受用的寶藏。就因為左鎮國中勇於挑戰這深刻問題，它再次喚醒了過往人們視教育為神聖志業而非只是職業的印象，擦亮了教育家本應享有的尊嚴與光芒。

以戶外實現「教育」真義：左鎮國中戶外教育系列報導

（一）左鎮國中戶外教育的緣起

（二）左鎮國中戶外教育的深化

（三）左鎮國中戶外教育的內涵與挑戰

主編 / 何昕家

採訪撰稿 / 蕭戎

照片提供 / 蔡宜興、盧家揚